“楞著做甚，還不跟我進來。”

陳婆子回首見晴雯垂頭喪氣地站在原地，心中也是好笑，不聽她罵上一句她還不舒坦了？

晴雯聽了這話腦內一炸，大喜大悲，一時間無法分辨。她甚至懷疑方才陳婆子說的話竟是她自己空頭想象出來的，不禁又喃喃問了句：“您能再說一遍嗎？”

“拜師也要喝了我的茶，難道你也是隨口一說，並非誠心拜我？”陳婆子裝作嚴肅，卻仍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。

她潛心修廚多年，共收了三個徒兒均無所成，只有個孫女名喚司棋卻也不喜下廚，眼看一手廚藝無人再繼承心中著實苦悶，卻也再不信也不願收徒。她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，卻不知天竟也憐她，不舍陳家手藝從此失傳，給了她這樣一位天降的好苗子，叫她如何不開心？

晴雯恍惚中隨陳婆子進屋，三跪九叩地奉了茶，心中滿滿不切實際之感，但依舊恭恭敬敬喚了聲“師父”。

她一生中叫師父的人不多，上輩子細心教導她的恩師以及擁有一手好廚藝的奶奶，可晴雯從不曾這樣隆重地拜過誰，現在想來，也是當時的一大遺憾。

“你既已入了我陳家的門，我就把你當做親孫女來看，有些事情，我必須知會你。”陳的人婆子長嘆，眉目悲戚，話語中滿含滄桑之感。

“師父請講。”晴雯已預料到陳婆子是個有故事的，有這樣的一番廚藝，卻拋棄了手到擒來的大好前程不要，非要帶著孫女躲在賈府的一個小小竈房內。

“其他我不必多說，我且問你一句話，假使我是待罪之身，你仍願拜我為師否？”陳婆子眼神毒辣，似要將晴雯的心思一看到底。

晴雯握緊了拳頭，不過一會兒便將泛白的拳頭松開，堅定道。

“願意。”

即使她的恩師是個囚犯，她想，只要他有過人之處，她也可以把他當作親人一般尊敬。

“那好，”陳婆子又道，“從今往後。你每日抽出一個時辰來，只要你心智堅定，我定把畢生之所學傳給你。”

陳婆子說的孔武有力，讓晴雯霎時間感到她身後有光芒萬丈，未來充滿了希望。

晴雯拜師這事兒丫頭所裏的那些丫頭都不太清楚，她也沒想說出去，眾人背地裏都道她是個厚臉皮的，放著好好的王夫人的好差事不做，要去貼那陳婆子的冷屁股。晴雯就望著她們笑一笑，仍然照常去了陳婆子那兒，時間一久，那些個丫頭也覺得無趣，不再說三道四了。

晴雯小日子過的舒坦，升了她的職後王夫人倒像是忘了她一般，也不傳她去裏面伺候。晴雯也喜聞樂見，跟著金釧兒把手裏活兒幹完也就忙自己的事兒了，可偏偏彩雲就最是會給她找麻煩。

“姐姐，晴雯姐姐！不行了，彩雲姐姐和門口兒的小廝吵起來了！還說要鬧到老夫人跟前兒去！”

當值的柏香慌慌張張跑進來，連門都忘了敲，小小的臉漲的通紅。

“什麽？在哪兒，快些帶我過去！”晴雯也著急地一下站了起來，顧不得什麽儀態，拉著柏香走。

賈府的小廝一向對內宅的丫頭禮讓有加，不知彩雲做了什麽事兒，惹的人家生了氣，還要把人拉到老夫人跟前！

彩雲這廂正與一位少年郎爭的面紅耳赤，遠遠瞧見晴雯走來趕忙把她拉了過去。

“晴雯，這個小廝說是你哥哥，你認不認的他？你要是不認，我便把他交給夫人處理了。”彩雲狠瞪了一眼對面的小廝，謊話連篇，她與晴雯相處這麽些日子，從未聽說她有兄弟姊妹。

晴雯扶額，彩雲的性子是越來越爆了。

“柳……柳四姑娘，我是煜哥兒，”對面清俊的小夥子漲紅了臉，吶吶解釋。

煜哥兒？晴雯聽名字倒是覺得耳熟，擡眼一看，果然是他。

“誤會一場，彩雲，我認得他的。”晴雯拉拉彩雲的手，示意她不要太激動。

她記得前幾月她初到賈府時，就是這個靦腆的少年來接的她，因著他生的唇紅齒白，晴雯還多看了他幾眼。

煜哥兒見周圍人都陸續散開，也暗自松口氣。他也只是圖個方便罷了，誰想到被那潑辣的丫頭一眼就識破了，幸虧柳四丫頭還認得他，否則這廂鐵定是百口莫辯。

“這是我上回出府，柳四奶奶托我給你帶的……我我……我先走了。”煜哥兒從身後拿了一個小籃子出來，遞給晴雯後便擡腳要走。

“等等……請留步。”晴雯還未反應過來，只見少年要撒丫子開溜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拖了回來，對上他震驚的眼神，晴雯才悻悻然松開手。

“煜小哥，我奶奶……她身體還好嗎？”

晴雯不見柳四奶奶這麽久，說不想她肯定是假的，可前幾月王夫人像是格外看重她一般差使她忙前忙後，連年都沒能回去陪她過，不知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有沒有因此生氣。

煜哥兒撓撓蓬松的黑發，思索了一陣兒才答：“好著呢，柳四奶奶說了，你要缺什麽就拖信給她，她在柳家過的挺好。”

晴雯挺了這話一陣心安，真心實意地看著他說了句感謝，又掏了一個荷包給他。

“不不不，這我不能收……不行，順路的事兒，我真不能要。”

少年漲紅了臉推脫了會兒，扛不過晴雯的熱情還是收了下來。

“這就對了，你再推脫下去我可就覺得你是看不起我了。”晴雯笑道。

煜哥兒也沒再說什麽，道了別就轉身離去了。

“早曉得是來托親的我便不管這閑事兒了，現在倒好，反成我的不是了。你說那白臉的小廝也不知道多分辨幾句。”彩雲一路上抱怨的緊，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了。

“怎麽就是你的不是了，你這樣幫我我感激你還來不及，來來來，幫我看看奶奶都送了什麽來。”晴雯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關上窗子，拉上彩雲看那細竹編的小籃子，稚氣未脫的臉上是淡淡笑容。

“還是頭一回見你這麽管不住自個兒。”彩雲笑著搖頭，纖細的手腕卻已伸出去幫著晴雯把零碎的物件拿了出來。

籃子裏大多是些小的瓶瓶罐罐，也有一套刺繡用的針，一塊新鮮的豬大骨。最讓晴雯疑惑的是一塊繡花淡綠的方巾，一層層細細打開後，晴雯的眼眶暮地就紅了。

細細碎碎的銀子包在方巾的正中，淡淡的陽光從窗縫中穿過，直射在晴雯冰冷堅硬的心上，折射出異常溫暖的顏色。

是啊，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，她不用像從前一樣事事都交由自己來扛，她不用再為了活下去而對人使盡心機。她已經有了親人，有了朋友，柳四奶奶會關心她是否吃飽穿暖，彩雲會顧忌她是否被人欺負。

“晴雯……你怎的哭了？！”彩雲一轉頭，見到晴雯臉上的淚痕也是大驚失色一番，在她印象中，晴雯雖比她小了幾歲，卻是個比常人更加成熟懂事的，丫頭所的誰哭她都不覺得稀奇，卻唯獨驚訝於晴雯難得的脆弱。

“我想家。”晴雯擦幹了淚，心情沈重起來，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絕對的真實感，她是真的……要重新來過了吧。

“看來我們晴雯畢竟也還是個孩子。”彩雲嘆息，她怎麽會覺得晴雯是個大人呢，明明就還是個小丫頭罷。

晴雯冷靜下來，整理了桌上的東西。她記得，那些瓶罐裏是柳四奶奶最拿手的醬料，可能是為了方便她拿出去分給其他丫頭，所以特地分開裝了好幾個小罐子。

說起這醬，城裏的好多百姓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獨特的配方，晴雯吃過好幾戶人家的，隔壁的翠娘，賣豬肉家的王喜，那醬的味道都不如柳四奶奶做的。晴雯來這裏後曾問了柳四奶奶好幾次秘制醬料的做法，回答她的都只有老人臉上神秘的微笑。

後來晴雯幹脆不問了，自己琢磨琢磨，倒反而能悟到一些東西。

這廂用過晚膳後，彩雲被喚去伺候王夫人跪經，晴雯也提了三瓶醬，磨磨蹭蹭地去膳堂找了陳大娘。

“你的法子也不是不行，罷了，我這正巧有塊五花，你自己掂量著做吧。”陳婆子略微一思索便答應了晴雯。

晴雯是思索了一番的，這年頭腌魚腌肉都很正常，倒不如把柳四奶奶的醬稍稍加工一下，用來做點泡菜，腌黃瓜什麽的來的稀奇一些。

說幹就幹吧。

“師父，咱們府裏的黃瓜還剩多少？”晴雯轉頭問她。

“黃瓜？”陳婆子眉頭一挑，滿臉疑惑倒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似的。

難道這裏的黃瓜又不叫黃瓜了？晴雯嘆息，每每要找的東西都和從前的叫法不同，糾正起來也是很麻煩的事情。

晴雯也不繼續糾結，立刻向陳婆子描述了一番黃瓜的大概。不料陳婆子低頭詳思一通，看晴雯的眼神居然漸漸古怪了起來，磨蹭了好半晌才冷冷道：“你說的那東西是皇宮裏的貢品，我曾聽說過但沒見過。聽你的意思你不僅見過，還會做不成？”

當今世面上即便是買的到那黃瓜，最低也要二百兩一根，晴雯雖出身商賈，卻也沒道理對那麽精貴的東西了若指掌。

晴雯暗道不好，是她大意了……對陳婆子撒謊嗎？晴雯擡眼見陳婆子面若冰霜，立刻就否決了這個提議，她是誠心拜師，既然是誠心，就要對她坦誠相待。

“我曾生活過的地方，黃瓜在那裏很尋常。”晴雯正視陳婆子，眼神中帶著絕對的誠懇，叫人不得不信服。

事實上，她也確實沒有撒謊。

陳婆子雖將信將疑，卻也不再問。晴雯是她的徒弟，無論怎樣她也只能信她了，她只希望日後她的這個徒兒也能同樣信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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